一梦白马过青州

【琅琊榜】妄·十六(上)(苏靖,誉靖,END)

无舟:

作者的话:太长,分了两节。如果不喜欢,请大家尽情殴打我。




章十六· 上




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,结果又如宿命般必然。


 


一切归于终结的时候,梅长苏辞了江左盟,在琅琊山脚住了下来。


不同于山顶琅琊阁,这里人迹寥寥,正是一处清净天地。琅琊溪顺山势而下,在此分流,三五丈的深潭大大小小错落其间,都是清澈见底。朗朗白日下,潭底白石或带花玛瑙,浮泛点点幽光。游鱼来去无声,如同浮在透明的空气中。溯流而上有险峰,山中多翠竹,色作青碧,山风掠过,声如金石。


山下的人家多了些,这些日子里,都躲进了桃杏花织成的帘幕里。


最是一年春好处。


凡花开处必有人家,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。


 


梅长苏身体无碍后,时不时也会喝点酒。


他不很在意,一开始就是酒娘叫卖的村酿。饮下去,满口粗粝辛辣的香气。


后来,住在山上的宫羽姑娘就时时送些精装的白玉黑瓷罐子来,里面的酒醇浓平缓,又漾着一股淡淡的药味。


蔺晨有空的时候也下来陪着他,两个人分一坛陈年贡酒。


飞流不能喝,就在廊下溜溜达达的,一日日挺拔起来。


酒催人暖。他时常在一种温吞的慵懒里停留,然后再昏昏睡去。


 


酣眠中,他有时做梦。


梦里有故人。


一些已经全然陌生,面目模糊,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。


有的人还在,脸上的神情却变了,人倦草荒,只剩下克制疏远的从容。


 


心情好的时候,他帮蔺晨处理些疑难杂事,大多数日子都待在那片安静的村落里,不见外人。


秦般若经常带着珩儿来看他。


珩儿小的很,被她很仔细地搂在怀里,襁褓上绣了红白的莲花。


梅长苏一开始还不敢碰孩子的脸,怕自己的手指冰着她。


后来在般若不耐烦的催促下,他才记起来,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冰雪一样孱弱的病人。


 


他抱着小姑娘,把脸贴在她额头上。


珩儿闭着眼睛,手在空中乱挥,软软嫩嫩地推在他的唇边,像一个亲吻。


“你小心些。”般若说,“她这么小,一点病都生不得的。”


 


王妃一直到十月半才安顿下来。


她夏天就有了身孕,却一直没来得及告诉誉王,及到被般若送出京城时,都没有再见到自己的夫君。


秦般若带着庭生,还有她,一路艰险,差点被拦在城门口。


他们摸黑出城去,被蔺晨截在京郊,送去了琅琊阁。


誉王兵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梁,却瞒住了王妃。


他们不说,她也不问,每日待在暖阁里,火炭烧得通红,看着外面的雪一层层覆住深绿浅绿的山川。


每次般若去看她,都见她低头绣着一副莲纹图,花瓣一日日饱满起来,一如她的腹部,臃肿地挺起,又被她极尽温柔地抚摸着。


萧景桓的骨和血。


 


年关将近,却有国丧。


老皇帝在经历过九安山兵变之后,一蹶不振,銮驾回宫后就罢了早朝,不久就病势沉重,终于没有过得了年。


 


一切都是太子在管着。


说是代理国政,事无巨细地一一做来,其实与皇帝并无分别。


太子监国,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封赏平叛有功的功臣。


都是些武将,官升一级,还是一样的在战场上拼杀。


立下大功的蒙挚和戚猛,领了赏,第二日就奔赴北疆而去。


干戈未掩息,安得酣歌眠。


永远有战争。永远有敌国。永远有流水一样的月光,从裹尸的马皮上滑下去。


 


每个人都得了应有的赏赐,包括太子。


誉王放下剑的一刹那,萧景琰就成了最大的赢家。


皇帝毫不犹豫地写了诏书传下去。


皇七子萧景琰,护驾平叛有功……立为太子。钦此。


 


几个时辰前,他也曾经在同一张矮几上,把东宫之位传给了萧景桓。


天子不顾体面,朝令夕改之日,就是礼崩乐坏,积重难返之时。


太子却跪在了血迹淋漓的地面上,很沉稳地接过那加了印的诏书。


“儿臣遵旨。”他说,并没有推辞。


所有人都知道,这个时候,什么漂亮话都是没有用的。


谁都没得选,像从一个最惨烈的噩梦中醒来,手上沾满了不知道是谁的血。


——再不翻过这一页,就来不及了。


 


只有一个人什么都没有得到。他的名字湮没在历史的书册间,很快消泯了痕迹。


梅长苏并不在乎。


这本来就是一个虚构的身份,就算流芳千古,也不会给他带来真实的快乐。


何况,是功是过,永远无法说清楚。


他是那个平复叛乱的人。也是挑起叛乱的罪魁祸首。


成百上千的尸首层层叠叠,从九安山下一路堆到猎宫门口。


一切本不用发生。一切本可以被限制在宫廷平静漆黑的水面下。


 


可是萧景琰是太子了。


他一刻都不曾后悔过。


 


梅长苏从此不再穿白衣。


白色太浅,根本遮不住鲜血的颜色。


他这一路走来,筚路蓝缕,披荆斩棘,周身浴血,是从地狱一点点爬上来的。


别人的血。自己的血。景琰的血。


 


那一日,太子身死,梁帝让位的时候,他并不在猎宫。


他在山北的一条小道口,焦急地向下望去。


——事态失控之势,远超他的预料。


太子不知为何被誉王擒住,自己用来保底的信使童路,也如石沉大海,一去不返。


 


童路并没有死。他只身一人去求援,身上没有兵符,被纪城军扣下了。


没有兵符倒是其次。


誉王造反的事,他们早知道了。


领头的将领一把一把地抹着额头上的冷汗,久久不语。


最后,他把手中紧握的佩剑一摔,颓然跪倒在地上。


“不能啊……”他说,“军屯里虽然号称兵马五千,可是能战的军士不足半数……大多都是新兵,从没上过战场,又如何能胜徐安谟……”


——这不是送死是什么。


将军决定赌一把,希望庆历军的两万精兵,最终能够压垮九安山的两千禁军。


他赌输了。


梁帝还没回到京城,他的头颅就被挂在了城门上,鲜血一滴滴淌下来,引了几只乌鸦来,呱呱啄食他浑浊的眼珠。


 


纪城军不来,虽然梅长苏还有戚猛做后援,底牌却全数压在了靖王身上。


——按照他的安排,靖王应该还有一两日方到,可是现下他势单力薄,于情势无计可施,就只能在这里等着。


他知道景琰会记得。


他们小时候,多少次从这里跑上跑下,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去。


 


他一直站到天黑,听见前面的人声更响了些,知道是誉王和庆历军,终于开始攻门。


梅长苏叹了口气,拍了拍飞流,想叫他回去,少年甫一被他碰触,立时腾地扭身过来,一副警惕神色,见是梅长苏,又软下身子去。


飞流到底年纪小。虽然脸色如常,心里一定异常惊慌。


梅长苏摸了摸他的脸,心里隐隐有些懊恼。


他总是犯错。


每一次。每一次。


他每一次都会低估萧景桓。


誉王是个合格的对手。有时候太出色了,让他很难做。


 


今夜没有月亮。黑沉沉的天幕上,隐隐约约有一颗孤星,很暗淡地挂在角落里。


梅长苏又站了一会儿,觉得鼻端的血腥味越来越重,认为自己还是回去为好,起码可以有所拖延。


他是林殊。又是梅长苏。


——誉王最恨的就是他,不是么。


 


梅长苏刚转过身,身后就传来了低低的枝杈断裂声。


在他喝住飞流的一瞬间,他见到了萧景琰的脸。


靖王风尘仆仆的,森冷的天光下,越发显得线条凌厉。


这样疲惫冷漠的脸,见到梅长苏,也崩裂出一个惊异的表情。


 


“小殊?”他叫了一声。


 


梅长苏正准备伸手拉他一把,突然就僵住了。


靖王并不多话,抓住他的手,借了力,很轻巧地攀了上来。


他的手指温暖干燥,化解了梅长苏的局促。


 


“你怎么来早了?”他急急问道,“我不是让蔺晨……”


萧景琰很不在乎地一挥手:“他的话是不错,可是我本就轻装简行,总共才带了不到两千个人,早到晚到,其实也没什么区别。”


“何况,”他看了一眼梅长苏,“现在看来,时机不是刚刚好么。”


梅长苏应了一声,还是说:“这是凑巧罢了,如果提前太多,引得皇帝生疑,就算……”


靖王突然停下了脚步,梅长苏走得急,差一点撞在他身上。


萧景琰转过身来,微微抬起头,去看他的眼睛。


“我不在乎。”他说,“你们都在这里。他是誉王,不好对付。”


 


梅长苏心神激荡,努力压了压情绪,尽量精简地说:“誉王现在已经在内殿,猎宫中还有五百禁军,只是连日激战,战力恐已大打折扣……戚猛在山腰处,手上有五千兵力,只待飞流传信下去,便可立时反叛,隔开山上山下的兵力。”


靖王点头:“这么说,萧景桓身边的兵,算下来也就两三千?”


梅长苏道:“正是,还有八千被徐安谟压着,还在山下。”


萧景琰冷笑一声:“徐安谟?”


他的声音因为长途奔波有些嘶哑,这样带着讥诮讲话,居然显出了一种难得的讥嘲与傲慢。


 


“占英,”他说,“传令下去,留五百人在山下,偷袭庆历军侧翼。不要正面攻击,只要制造点骚乱即可……徐安谟沉不住气,一旦认为援军来了,肯定草木皆兵,坐不住的要跑。”萧景琰正说着,遇到了梅长苏的目光,露出一个明亮的笑容,“你说呢?”


梅长苏怔了怔,说:“月黑风高,正是好时候。”


靖王挑了挑眉,复又小心往前摸去。


“小殊……”他们两个并排走着,肩膀碰在一起,萧景琰一边拨开面前草木,一边喃喃,“你走慢些,跟着我就好。”


梅长苏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疼痛。


他刚要点头,萧景琰就伸了一只手来,握住了他的。


 


“小心。”他又说了一遍。


 


不知道走了多久,眼前突然白光一闪。


刀光雪亮,撕裂了死一般的宁静。


萧景琰把他往后一拦,手中已经抽出了袖箭,格住了迎面砍来的兵器。


朦朦胧胧的黑暗里,梅长苏在不知道谁的推搡中踉跄着前行,身边隐约传来飞流的声音,惨叫声,利刃劈入血肉的声音。


萧景琰一直牵着他的手。


然后,在光亮爆裂的瞬间,靖王回过身来,拥住了他。


 


梅长苏在这样温暖的拥抱里几乎失了神。


十三年了。


他下意识地揽着萧景琰,突然听见一边的飞流发出愤怒的一声喊叫,一脚踹飞了前面一个人影。


萧景琰把头埋在梅长苏耳边,此时突然很小声地抽了一口气。


他们离得这样近,梅长苏很轻易地就感觉到了青年声音中的痛楚。


 


“景琰?”他叫了一声。


萧景琰低低应了一声,摇晃着后退了两步,站直了身体。


“我没事。”他说,“快走。”


 


梅长苏怔了一下,还是走进了猎宫明亮的灯光里。


这时候他看见了。自己的左肩有一团浅淡血色,正在缓缓散开来。


靖王走在他前面。他的右肩上深深钉着一枚袖箭,可能已经穿透了他的肩胛肌肉。


 


要是萧景琰不挡,这袖箭就会钉进自己的胸口。


梅长苏的手指痉挛着握在了一起。


他的掌心还留着靖王的体温。


萧景琰走了两步,想到了什么,居然在一片喊杀声中回了头。


他一把抓住梅长苏的手臂,大声道:“这是战场,你记得的。”


梅长苏点点头。


刀剑无眼。


是啊,他记得。


只是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挽弓执剑的林殊了。


 


偏门的守卫弱些,他们很快进了内殿。


那时候,誉王正盯着手中的圣旨发愣,听见脚步声,抬起了头。


“景琰。”他叫了一声,脸上没什么表情,“你来了。”


 


靖王脸色苍白,越发显得蹙起的眉格外浓秀。


“萧景桓,”他的声音低沉冷峻,“你疯了。”


誉王向前走了一步,眼睛一直盯着他。


“我疯了?”他喃喃,“不,景琰,我没疯……你看,我是太子了。”


萧景琰气得笑了起来。


“皇兄,”他握紧了剑柄,“你这是谋反。”


 


萧景桓叹了一声:“景琰既然有本事上得山来,就该知道,山上山下庆历军还有一万多人,兵强马壮,再不济,多围这里几日,所有人下山的时候就都该知道了……谋反的是萧景宣,不是我。”


“一万多人又怎样。”靖王把剑尖抬了起来,横到了萧景桓的鼻尖上,“人心不齐,一样成不了事。”


誉王很疲惫地看了他一眼,说:“靖王,你不远千里奔袭而来,本王确实没有料到。只是如今圣意已下,奸佞伏诛,你再想做什么都迟了……若你识时务,原路回去北疆,我就不再同你计较此事,你还可以,接着做本朝的镇北将军。”


他的目光挪到了梅长苏身上:“至于是谁透的这个风声,我心里也有了数……还要多谢苏先生了,想不到般若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,也会做出这样不识抬举之事,枉我以往待她之心……”


他的话说到一半,突然觉出了不妥,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。


 


梅长苏微笑起来,向前迈了一步,把萧景琰挡在了后面。


“怎么,誉王殿下,”他说,“终于想明白了?”


 


萧景桓的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
秦般若叛他。秦般若劝他反。


这……


 


他想不明白,只能更紧地抓住了手中的圣旨。


他看着梅长苏背后的萧景琰。


靖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,目光阴沉沉地落在了梅长苏的肩背上,嘴唇都褪去了血色,像失血的花瓣,紧紧抿在一起。


 


原来他是不知道的。


萧景桓在极度的震惊中,居然觉出了一丝安慰。


可是靖王的悲伤神色仅仅是一瞬闪过,重又把锐利的目光投在了他的脸上。


 


“皇兄……”他又开口,声音已经软了一些,“现在停手,还来得及。”


萧景桓迟疑之间,旁边已经跑上来一个副将,在他耳边耳语了什么。


 


戚猛反。


山下似有援军,徐安谟侧翼遭袭。


 


战机已失。


兵败如山倒。


他已经有了预感。


 


萧景琰看着他的脸色变换不定,索性一松手,把长剑扔在了地上。


他拨开梅长苏,一步步向着誉王走过去。


他走得越近,萧景桓就越惶恐。


——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很恐怖的错误,把自己推到了绝路上。


现在,靖王是来推他落崖的,他却不能反抗了。


 


“景桓。”萧景琰站在他面前,一字一句,清清楚楚地说,“还来得及。”


誉王瞪着他,发现他右肩那里戳出来一截雪亮的箭尖,血液滴滴答答地往下淌。


“你受伤了。”他叹了一声,把那张已经被揉皱的东西扔到了地上。


萧景琰紧绷的神经登时放松下来,他有点脱力地后退了两步,看着萧景桓被捆起来,绑出了宫门。


自始至终,靖王都没有去看皇帝。


他不是为了皇帝。


现在,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为了梅长苏。


他是为了自己。


 


萧景桓从石阶上走下去。


今天早些时候,他也是一级一级地登上来,觉得每一步都是在建筑崭新的高度。


现在,一切都将散场。


 


到最后,他还是没有勇气奋力一搏。


萧景桓虽然痛苦,却也不算十分后悔。


他或许是输给了梅长苏。


他却没有失去萧景琰。




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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